今古奇觀第十六卷：李汧公窮邸遇俠客（上）

《今古奇觀》是一部白話短篇小說的選集，作者爲明代抱甕老人。主要選自馮夢龍的“三言” 和凌濛初的“二拍”。接下來本站小編就給大家帶來相關介紹，希望能對大家有所幫助。

書中的四十篇作品，多角度、全方位地反映了當時市民階層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它既表現了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新思想，又留存着消極和庸俗的舊意識，其中也有一些描寫神仙道化、宣揚封建倫理綱常和描寫色情的成分。這種進步和落後交織在一起的現象，正是當時新興市民文學的基本特徵。

第十六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上）

世事紛紛如弈棋個輸贏變幻巧難窺。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話說唐玄宗天寶年間長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上生得方面大耳，偉幹豐軀，年紀三十以外，家貧落魄只十分淹蹇，全虧着渾家貝氏紡織度日，時遇深秋天氣，頭上還裹着一頂破頭巾，身上穿着一件舊葛衣。那葛衣又逐縷縷綻開了人卻與蓑衣相似。思想天氣漸寒，這模樣怎生見人?知道老婆餘得兩匹布兒，欲要討來做件衣服。誰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二器量最狹，卻又配着一副悍毒的狠心腸口那張嘴頭子，又巧於應變賽過刀一般快，憑你什麼事，高來高就，低來低對，死的也說得活起來幾活的也得死了去，是一個翻脣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見房德沒甚活路二靠他吃死飯，常把老公欺負兒房德因不遇時，說嘴不響，每事只得讓他，漸漸有幾分懼內向是日貝氏正在那裏思想，老公恁般的狼狽，如何得個好日?卻又怨父母，嫁錯了對頭，賺了終身個心下正是十分煩惱，恰好觸在氣頭上，乃道："老大一個漢子，沒處尋飯吃，靠着女人過日，如今連衣服都要在老孃身上出豁，說出來可不羞麼?"房德被搶白了這兩句，滿面羞慚。事在無奈，只得老着臉，低聲下氣道："娘子，一向深虧你的氣力感激不盡!但目下雖是落薄上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權借這布與我，後來發積時，大大報你的情罷!"貝氏搖手道："你的甜話兒哄得我多年了!信不過這兩匹布老孃自要做件衣服過寒一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討了許多沒趣。欲待廝鬧一場，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嚨又響，恐被鄰家聽見，反妝幌子向敢怒而不敢言，彆口氣撞出門去個指望尋個相識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無所遇。那天卻又與他做對頭，偏生的忽地發一陣風雨起來兒這件舊葛衣被風吹得颼颼如落葉之聲下就長了一身寒慄子，冒着風雨了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幾那寺名爲雲華禪寺。房德跨進山門看時，已先有個長大漢子，坐在左廊檻上又殿中一個老僧誦經。房德就向在廊檻上坐下二呆呆的看着天上，那雨漸漸止了，暗道："這時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來上"卻待轉身，忽掉過頭來，看見牆上畫了一隻禽鳥兒翎毛兒、翅膀兒、足兒、尾兒、件件皆有，單單不畫鳥頭。天下有恁樣空腦子的人，自己飢寒尚且難顧，有甚麼心腸卻評品這畫的鳥來!想道："常聞得人說：畫鳥先畫頭，這畫法怎與人不同?卻又不畫完是甚意故?"一頭想，一頭看兒轉覺這鳥畫得可愛，乃道："我雖不曉此道諒這鳥頭也沒甚難處，何不把來續完"即往殿上與和尚借了一枝筆口蘸得墨飽，走來將鳥頭畫出幾卻也不十分醜，自覺歡喜道："我若學丹青，到可成得!"剛畫時，左廊那漢子就捱過來觀看上把房德上下仔細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說話，"房德道："足下是誰?有甚見教?"那漢道："秀才不消細問，同在下去，自有好處。"房德正在困窮之鄉，聽見說有好處，不勝之喜一將筆還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兒隨那漢子前去。

此時風雨雖止二地上好生泥濘，卻也不顧上離了雲華寺，直走出昇平門，到樂遊原傍邊，這所在最是冷落兒那漢子向一小角門上連叩三聲停了一回，有個人開門出來了也是個長大漢子，看見房德二亦甚歡喜，上前聲喏。房德心中疑道："這兩個漢子，是何等樣人?不知請我來有甚好處?"問道："這裏是誰家?"二漢答道："秀才到裏邊便曉得"房德跨入門裏，二漢原把門撐上人引他進去。及到裏面，荊蓁滿目，衰草漫天，乃是個敗落花園一彎彎曲曲轉到一個半塌不倒的亭子上，裏邊又走出十四五個漢子，一個個身長臂大，面貌猙獰人見了房德，盡皆滿面堆上笑來，道："秀才請進。"房德暗自驚駭道："這班人來得蹺蹊只且看他有甚話說?"衆人迎進亭中二相見已畢，遜在板凳上坐下了問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說話?"起初同行那漢道："實不相瞞，我衆弟兄乃江湖上豪傑，專做這件沒本錢的生意兒只爲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幾乎弄出事來，故此對天禱告，要覓個足智多謀的好漢讓他做個大哥，聽其指揮適來雲華寺牆上畫不完的禽鳥便是衆弟兄對天禱告，設下的誓願，取羽翼俱全，單少頭兒的意思幾若合該興隆，天遣個英雄好漢，補足爲鳥，便迎請來爲頭等候數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隨人願了今日遇見秀才恁般魁偉相貌下一定智勇兼備，正是真命寨主了!衆兄弟今後任憑調度保個終身安穩快活，可不好麼?"對衆人道："快主宰殺牲口，祭拜天地!"內中有三四個，一溜煙跑向後邊去了。房德聞言道："原來這班人卻是一夥強盜!我乃清清白白的人一如何做恁樣事?"答道："列位壯士在上一若要我做別事則可，這一樁實不敢奉命!"衆人道："卻是爲何?"房德道："我乃讀書之人口還要巴個出身日子，怎肯幹這等犯法的勾當?"衆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楊國忠爲相，賣官鬻爵，有錢的，便做大官，除了錢時，就是李太白恁樣高才，也受了他的惡氣，不能得中，若非辨識番書，恐此時還是個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說，看你身上這般光景，也不像有錢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從了我們只大碗酒，大塊肉，整套穿衣下論秤分金。且又讓你做個掌盤幾何等快活散誕!倘若有些氣象時，據着個山寨，稱孤道寡也繇得你只"房德沉吟未答。那漢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時幾也不敢相強。但只是來得去不得，不從時，便要壞你性命二這卻莫怪!"都向靴裏颼的拔出刀來嚇得房德魂不附體，倒退下十數步來道："列位莫動手!容再商量"衆人道："從不從，一言而決上有甚商量?"房德想道："這般荒僻所在只若不依他，豈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個知得?且哄過一時到明日脫身去出首罷!"算計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壯士見愛一旦小生平昔膽怯，恐做不得此事一"衆人道："不打緊，初時便膽怯，做過幾次，就不覺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順從列位。"衆人大喜，把刀依舊納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幾皆以兄弟相稱了。快將衣服來與大哥換過上好拜天地!"便進去捧出一套棉衣，一頂新唐巾，一雙新靴房德着扮起來，威儀比前更是不同口衆人齊聲喝采道："大哥這個人品，莫說做掌盤，就是皇帝二也做得過!"古語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房德本是個貧士只這般華服，從不曾着體，如今忽地煥然一新，不覺移動其念把衆人那班說話細細一味，轉覺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楊國忠爲相上賄賂公行，不知埋沒了多少高才絕學，像我恁樣平常學問，真個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幾終身貧賤，反不如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見今恁般深秋天氣，還穿着破葛衣。與渾家要匹布兒做件衣服，尚示能勾。及至仰告親識，又並無一個肯慨然賙濟，看起來到是這班人義氣口與他素無相識，就把如此華美衣服與我穿着，又推我爲主。便依他們胡做一場二到也落得半世快活!"卻又想着"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亂想，把腸子攪得七橫八豎，疑惑不定兒只見衆人忙擺香案，擡出一口豬隻一腔羊，當天排列。連房德共是十八個好漢，一齊跪下，拈香設誓，歃血爲盟一祭過了天地，又與房德八拜爲交一各敘姓名。少頃擺上酒餚口請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醞恣意飲啖。

房德日常不過黃齏淡飯，尚且自不全。間或覓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飽。今日這番受用上喜出望外。且又衆人輪流把盞，大哥前、大哥後，奉承得眉花眼笑幾起初還在欲爲未爲之間上到此時便肯死心塌地，做這樁事了，想道："或者我命裏合該有些造化遇着這班弟兄扶助，真個弄出大事業來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時，只做兩三次尋了些財物即便罷手，料必無人曉得了然後去打楊國忠的關節人覓得個官兒，豈不美哉!萬一敗露，已是享用過頭，便吃刀吃剮亦所甘心，也強加擔飢受凍，一生做個餓莩!"有詩爲證：風雨蕭蕭夜正寒，扁舟急槳上危灘。

也知此去波濤惡只只爲飢寒二字難。

衆人杯來盞去下直吃到黃昏時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發個利市?"衆人齊聲道："言之有理!還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都富家，無過是延平門王元寶這老兒爲最況且又在城外，沒有官兵巡邏二前後路徑，我皆熟慣。只這一處，就抵得十數家了，不知列位以爲何如?"衆人喜道："不瞞大哥說，這老兒我們也在心久了向只因未得其便，何不想卻與大哥暗合，足見同心!"即將酒席收過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類，一齊扎縛起來。但見：白布羅頭人 鞋兜腳。臉上抹黑搽紅，手內提刀持斧。褲裩剛過膝，牢拴裹肚;衲襖卻齊腰，緊纏搭縛。一隊麼魔來世界，數羣虎豹入山林。

衆人結束停當個捱至更余天氣，出了園門，將門反撐好了，如疾風驟雨而來一這延平門離樂遊原約有六七裏之遠個不多時就到了。

且說王元寶乃京兆尹王鉷共的族兄，家有敵國之富，名聞天下，玄宗天子亦嘗召見。三日前被小偷竊了若干財物告知王鉷，責令不良人捕獲口又撥三十名健兒防護。不想房德這班人晦氣，正撞在網裏。當下衆強盜取出火種，引着火把，照耀渾如白晝，輪起刀斧，一路砍門進去，那些防護健兒並家人等了俱從睡夢中驚醒，鳴鑼吶喊各執棍棒上前擒拿。莊前莊後鄰家聞得，都來救護。這班強盜見人已衆了，心下慌張，便放起火來下奪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兒一半追趕上去，團團圍住衆強盜拚命死戰，戳傷了幾個莊客終是寡不敵衆，被打翻數人只餘皆盡力奔脫，房德亦在打翻數內下一齊繩穿索縛，等至天明解進京兆尹衙門，王鉷發下畿尉推問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貞尚義，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志，只爲李林甫、楊國忠相繼爲相一妒賢嫉能，病國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這畿尉品級雖卑幾卻是個刑名官兒。凡捕到盜賊一俱屬鞫訊。上司刑獄，悉委推勘口故歷任的畿尉，定是酷吏專用那周興、來俊臣、索元禮遺下有名色的極刑是那幾般名色?有《西江月》爲證：犢子懸車可畏一驢兒拔橛堪哀!鳳凰曬翅命難捱只童子參禪魂捽玉女登梯最慘，仙人獻果傷哉!獼猴鑽火不招來換個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來仗刑立威，二來或是權要囑託口希承其旨，每一不問情真情枉下一示嚴刑鍛鍊，羅織成招任你銅筋骨的好漢，到此也膽喪魂驚上不知斷送了多少忠臣義士!唯有李勉與他尉不同專尚平恕，一切慘酷之刑置而不用，臨事務在得情故此並無冤獄。

那一日正值早衙上京尹發下這件事來，十來個強盜、五六個戳傷莊客跪做一庭，行兇刀斧，都堆在階下下李勉舉目看時，內中唯有房德一人材雄偉，豐彩非凡，想道："恁樣一條漢子，如何爲盜?"心下就懷個矜憐之念當下先喚巡邏的，並王家莊客問了被劫情由。然後又問衆盜姓名只逐一細鞫。俱系當下就擒，不待用刑，盡皆款伏。又招出黨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緝個問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淚而言道："小人自幼業儒幾原非盜輩。止因家貧無措昨到親戚告貸，爲雨阻於雲華寺中兒被此輩以計誘去，威逼入夥出於無奈!"遂將畫鳥入夥前後事，一一細訴。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見他說得情詞可憫，便有意釋放他，卻又想："一夥同罪，獨放一人，公論難泯。況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二"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杻，禁於獄中，俟拿到餘黨再問下砍傷莊客，遣回調理。巡邏人記功有賞，發落衆人去後，即喚獄卒王太進衙，原來王太昔年因誤觸了本官，被誣構成死罪，也虧李勉審出，原在衙門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一凡有委託，無不盡力，爲此就參他做押獄之長，當下李勉分付道："適來強人內有個房德一我看此人相貌軒昂，言詞挺拔，是個未遇時的豪傑。有心要出脫他因礙着衆人，不好當堂明放口託在你身上，覷個方便兒縱他逃去!"取過三兩一封銀子，教他遞與，贈爲盤費，速往遠處潛避二莫在近邊，又爲人所獲，王太道："相公分付，怎敢有違?但恐遺累衆獄卒，卻如何處?"李勉道："你放他去後兒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上將申文俱做於你的名下，衆人自然無事。你在我左右，做個親隨，豈不強如做這賤役?"王太道："因得相公收留口在衙伏侍，萬分好了!"將銀袖過急急出衙，來到獄中，對小牢子道："新到囚犯上未經刑杖，莫教聚於一處兒恐弄出些事來。"小牢子依言人遂將衆人四散分開。

王太獨引房德置在一個僻靜之處，把本官美意，細細說出，又將銀兩交與。房德不勝感激道："煩禁長哥致謝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補報，死當作犬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熱腸救你，那指望報答?但願你此去人改行從善，莫負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感禁長哥指教上敢不佩領。"捱到傍晚二王太眼同衆牢子將衆犯盡上囚牀幾第一個先從房德起，然後挨次而去兒王太覷衆人正手忙腳亂之時幾提空踅過來，將房德放起兒開了枷鎖，又把自己舊衣帽與他穿了引至監門口，且喜內外更無一人來往急忙開了獄門，掇他出去，房德拽開腳步，不顧高低了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門，連夜而走。心中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誰好?想起當今唯有安祿山最爲天子寵任，收羅豪傑，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陽兒恰好遇着個故友嚴莊，爲范陽長史口引見祿山。那時安祿山久蓄異志專一招亡納叛，見房德生得人材出衆談吐投機，遂留於部下，房德住了幾時，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兒不在話下。正是：掙破天羅地網撇開悶海愁城。

得意盡誇今日兒回頭卻認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