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晚唐藩鎮割據的縮影:聶隱娘“娘”家的紅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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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聶隱娘》這部電影中對原著進行了較大的改動,但仍然以中晚唐藩鎮的鬥爭爲故事主線,原本發生在兩個敵對藩鎮間的故事被簡化成了一個藩鎮的內部事務,張震飾演的田季安(聶隱孃的表兄)也從原著中的醬油形象變成了電影的主角。

大家在看電影的時候應該注意到,聶隱娘雖然是俠女身份,但家庭背景卻相當顯赫,他的父親聶鋒是魏博一鎮的都虞候(和《水滸》裏的陸虞候不同,是節度使的絕對親信),聶隱孃的母親聶田氏就更了不得了——她是前任節度使的堂妹,並且是下任節度使的親妹妹。這個田氏,也就是聶隱孃的“舅姥爺”家——割據河朔近60年,讓大唐王朝又愛又恨的魏博節度使(張震飾演的大表哥可是確有其人呦!)。

田氏家族登上《傳奇》小說也不只就這一回,爲什麼這麼受朝廷和民間重視呢?今天我們就說說聶隱孃的強大“娘”家。

中晚唐藩鎮割據的縮影:聶隱娘“娘”家的紅黑史

天下“第一”藩鎮

田氏的發跡還要從安史之亂說起。

由於唐玄宗沉迷於“馬震”,導致節度使實力極速膨脹,終於爆發了“安史之亂”。安史叛軍以河北爲基地,一度差點幹掉李唐王朝。經過了近8年的廝殺,安史叛軍最終被唐軍逼入絕境,叛軍的第四任領導人——史朝義被唐軍圍困在莫州。

危急時刻,史朝義身邊的一位大將給他出了個主意,“你應該趕回幽州,讓留守幽州的李懷仙發兵,我來堅守莫州,等你帶部隊打回來!”史朝義感動的不行,握着這位田姓部下的手說,“我滿門一百餘口就託付給你了!”史朝義也許想不到,他這一走象徵着安史之亂的徹底平定,也象徵着魏博田氏的崛起。

讓史朝義大爲感動的人叫田承嗣(聶隱孃的堂舅姥爺,好像有點亂),是安史軍中不多見的漢人將領,史載其“爲人深沉猜忌、好逞勇武”。田承嗣是平州盧龍人,世代爲軍,父祖都是遠近聞名的豪俠。

田承嗣最初在平盧節度使安祿山手下打工,有一次安祿山夜查軍營,發現田承嗣手下軍兵秩序井然,時刻備戰,安祿山非常滿意並開始重用田承嗣。等到安史亂起,田承嗣作爲叛軍前鋒,一度所向披靡,堪稱安祿山的頭號打手。其後雖一度降唐,但等到史思明南下又再次反唐,工作還是前鋒,但這次又多了個頭銜——魏州(今河北大名)刺史,這刺史就一直坐到史朝義被唐軍趕到莫州。

史朝義前腳剛出門,田承嗣就召集衆將直接投降了唐軍,史朝義交給他的一百多口家屬正好是給唐軍的見面禮。史朝義就這麼被賣了,可見田承嗣的人品實在不怎麼高尚!史朝義走到幽州,幽州連門都不給他開,絕望之下,史朝義上吊自殺了,折騰了李唐8年的安史之亂終於平定。

唐代宗終於可以鬆口氣了,可田承嗣心裏卻開始打鼓,生怕唐軍像他一樣言而無信,找機會把他給“咔嚓”了。於是,除了交出史家家屬,田承嗣一直不肯到唐營投降,這可把圍困莫州的僕固瑒氣壞了,還真打算派人把他給“咔嚓”了。可田承嗣天天帶着一羣保鏢,又死活不出莫州,僕固瑒也只能乾生氣沒辦法。

田承嗣也明白這麼僵持不是長久之計,反覆思量之後,他帶着其他幾位安史降將,繞過僕固瑒直接去拜唐軍統帥僕固懷恩(僕固瑒他爸,平定安史之亂的重要功臣)的山頭。僕固懷恩此時正在尋找地方上可以合作的政治盟友,於是在僕固懷恩的運作下,田承嗣被任命爲魏博防禦使(同年改爲魏博節度使),李寶臣爲成德節度使,薛嵩爲相衛節度使,李懷仙爲幽州節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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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憲宗元和年間的藩鎮形勢,可以看到黃河以北的魏博

唐中央政府對這幾位前叛亂者的寬大也實屬無奈之舉。一場安史之亂把李唐王朝折騰得奄奄一息,從很多唐詩中不難看出當時經濟民生凋敝到了何種程度!唐中央政府雖然名義上收復了河北,可是再也沒有力氣對這幾位反覆無常的叛將用兵,爲了能穩住這幾位,只能把河北分給他們,反正中央政府也沒能力控制河北,就當順水人情了。可以說從打安祿山起兵的那天起,李唐就失去了對河北的控制權,直到滅亡也沒能真正收回過。對河北叛將的姑息也開創中晚唐藩鎮割據的局面,安祿山雖然倒下了,無數個微縮版的安祿山正在這片土地上崛起,終將成爲李唐揮之不去的夢魘。

田承嗣出賣主子得到了一個節度使的頭銜,以及魏、博、德、滄、瀛五州土地(今天河北南部及河南北部)。田承嗣也從中央政府的妥協中看破了唐王朝的虛弱,於是他表面上接受朝廷的命令,但實際上將魏博打造成了只忠於他的獨立王國。在這個獨立王國裏,田承嗣可以自己任免官吏,徵收稅負,徵召軍隊,而朝廷不能從他這裏得到一個銅板的稅負,更不能指揮他手下的那怕一個士兵,最可氣的是表面說是李唐的臣子,這傢伙卻一直供奉着大反賊安祿山的靈位(人格分裂很嚴重)!田承嗣的舉動給各地手握重兵的節度使提供了一個範例,只要有私心的節度使都開始效仿他,把自己的轄區變成自己的“王國”。田承嗣開創了藩鎮割據的時代。

除了開創了第一個割據藩鎮,田承嗣還擁有其他幾項“第一”。

經過多年經營,他把魏博變成了擁兵十萬之衆的超級藩鎮,而且從中精選一萬餘人組成了類似御林軍的“衙兵”,其他藩鎮也趕快效仿,於是“衙(牙)兵”登上歷史舞臺。田承嗣在開創這個“第一”時恐怕沒有想到,這些此時完全忠於他的隊伍,會在不久的將來成爲田氏的掘墓人。

等到田承嗣兵強馬壯,原本就不安分的心,自然也騷動起來。最先欺負的就是原來的同事,現在的鄰居。

成德節度使李寶臣本來和他是兒女親家,哪知道自己兒子打馬球時誤傷了田承嗣的兒子田維(踩踏事故),田維不治身死。李寶臣於是送來一個棍子,本意是拿這個教訓他兒子一頓也就是了,那成想田承嗣竟然用這根棍子把李寶臣兒子活活打死(還不如送把刀呢)——魏博、成德從此交惡。

田承嗣對山東的淄青節度使李正己也經常惡語相向,雙邊關係一直緊張。被欺負最狠的還屬相衛節度使薛嵩,《傳奇》中的《紅線盜盒》講的正是這時的故事。

田承嗣一直覬覦相衛節度使薛嵩的地盤,搞得薛嵩寢食難安,此時薛嵩手下豢養的一位女俠出面,在護衛環伺的田承嗣寢室盜走了一隻錦盒再由薛嵩送還,此舉嚇得田承嗣半死,從此再也不敢找薛嵩麻煩。

由此可見,當時河北各鎮都有豢養俠士的習慣,你魏博有聶隱娘,我相衛也有紅線女,正面戰場不閒着,隱蔽戰線更是暗流洶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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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粹中的紅線女形象,由於戲劇的原因,她曾經要比“後輩”聶隱娘更爲大家熟悉。

可惜現實中的薛嵩並沒紅線女這樣的武林高手,唐大曆八年(773年),相衛節度使薛嵩病死了,田承嗣第一時間佔領了相、衛兩州,對於朝廷要求其撤軍的命令視若罔聞,田承嗣又開創了節度使互相侵吞的“第一”。這下就是唐代宗脾氣再好也忍不住發火了,而身邊一直受他欺負的鄰居也上表請求討伐魏博。於是,朝廷命令臨近節度使發兵,攻擊田承嗣。

各方一交手才發現,田承嗣雖然養兵十萬,但是戰鬥力卻實在不咋樣,連續被朝廷派來的節度使聯軍擊敗。不過,不能因爲這個就小看了田承嗣,他最大的武器就是他的狡詐,以及對局勢的分析,他先派人聯繫李寶臣,遊說他說,“你打敗了我,土地歸朝廷,你啥也得不到,我完了,朝廷下一個一定收拾你。”李寶臣一下被田承嗣戳中要害,二人同爲安史叛將,對朝廷的不信任由來已久,殺子之仇雖然重要,可是成德一鎮的存亡更加重要。

偏偏此時朝廷派來勞軍的太監言語侮辱了李寶臣,使李寶臣對唐廷對待他的誠意更生懷疑,於是暗中不再攻擊魏博。田承嗣一看遊說奏效,又使出第二招——“封建迷信”!他讓人在李寶臣家鄉埋了一塊牌子,說李寶臣“有皇帝相,只要和姓田的人合作就可以得天下”。李寶臣挖到牌子大喜,從陽奉陰違變成了武裝合作,出兵擊敗了對魏博威脅最大的幽州節度使朱滔。至此,對田承嗣的討伐已經宣告失敗。

田承嗣剛剛險中求生,就顯露出無賴本色,他並沒有配合想做皇帝的李寶臣,而是寫信告訴李寶臣“牌子是我埋的,逗你玩的,別當真,我先回家了,你和朱滔接着打吧”,把李寶臣氣個半死。朝廷討伐失敗,也只能作罷,對田承嗣的行爲“一切不問”。

等到一年以後,田承嗣又打算“資助”叛亂的汴宋都虞候李靈曜,結果他侄子田悅被唐軍大敗,隻身逃回魏博。田承嗣一看形勢不利,又開始裝孫子“上表謝罪”,時叛時降簡直形同兒戲!朝廷也拿他沒辦法,只能表示寬大。

這兩次公然對抗朝廷,田承嗣的行爲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懲罰,反倒讓魏博進一步做大,使得唐廷威望掃地,爲日後河北的大亂埋下了伏筆。

河北大亂

唐大曆十四年(779年),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死了,臨死前他上表朝廷請求他的侄子田悅做節度使留後(下任節度使),朝廷只能同意,於是節度使世襲開始成爲慣例,田承嗣臨死又創造了一個“第一”,只可惜他這一輩子開的都是壞頭。

田悅,是田承嗣的內侄(按輩分應該是聶隱孃的舅舅),小時候父親早死,隨母親漂泊四方,田承嗣發達後把它們母子找回來享福。很快,田承嗣發現田悅這個侄子很像自己,於是開始處處重用田悅。田悅也沒辜負叔叔的栽培,事事處理的得體,對待田承嗣的子女更是關懷倍至,等到田承嗣臨死,他的兒子們都不能令他滿意,於是決定把節度使的位子傳給田悅。

不久,唐代宗也死了,他兒子德宗即位。這位主比他爸爸有志氣,剛一上臺就要求藩鎮裁撤兵士,魏博也要裁撤四萬,此時的魏博舊主剛剛過世,局面並不穩定,還沒法和朝廷叫板,只能聽朝廷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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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軍士的形象。

不過,田悅繼承了他叔叔的狡詐,他召集被裁撤的士兵訓話,問“你們被裁軍了之後,生活怎麼辦?”兵將無言以對。本來嘛,不當兵沒工資了,家裏擎等着喝西北風吧!於是,田悅開始表演,“你們跟隨我叔叔多年,現在是朝廷逼我斷你們的生路,我實在不忍心又不能違抗朝廷,你們以後的工資我照發,絕不虧待了你們!”四萬將士瞬間被收買,這也使得田悅在以後的危機中能夠憑藉軍心順利度過。

唐德宗一看連一直桀驁不遜的魏博都服軟了,我還怕什麼,於是削藩的步子越邁越大。唐建中二年(781年),被田承嗣當猴耍的李寶臣死了,他兒子李惟嶽請求接老子的班。可是這回德宗怎麼也不答應,當年田承嗣的侄子都繼承了遺產,爲啥李惟嶽就不行呢?這下李惟嶽怒了,朝廷連順水人情都不願意給,乾脆反了吧(抗命)!

出於對自身地位的考慮,田悅希望身邊的節度使能像他一樣世襲前輩的家業,這樣既可以證明世襲制的合法性,也可以相互奧援,於是田悅很仗義的站在了李惟嶽一邊。兩個人的力量還是單薄,於是他倆又拉上了淄青節度使李納(李正己的兒子,李正己死後同樣申請繼承遺產被朝廷拒絕),三家公開起兵對抗朝廷。

由於河北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所以從竇建德到安祿山,河北軍兵一直讓唐軍頭疼。

唐德宗也不示弱,派遣河東(山西)、河南、幽州(被傻瓜李寶臣痛扁的節度使朱滔)各路兵馬討伐三鎮。田悅決定先打擊河東唐軍,於是領兵圍困臨洺(今河北永年),想切斷河東唐軍進入河北的道路,然後再對付其他幾路唐軍。哪想到,臨洺是塊硬骨頭,魏博軍怎麼也打不下來,河東方面也看破了田悅的計劃,並不急躁的去解臨洺之圍,而是耐心等待朝廷派來的援軍。

很快,援軍到了,這次德宗爲了能一舉平定河北,把家底神策軍都派到前線了,領兵的是戰功赫赫的名將李晟。各路唐軍發力,魏博軍大敗,但由於唐軍各部配合不利,使得田悅帶領殘兵退保大本營魏州。魏州城裏的大將李長春本想關上城門不放田悅進城,然後等待唐軍殺到。不成想唐軍行動遲緩,無奈之下只好放田悅進城,田悅一進城就殺死李長春一家,並且再一次開始表演。

他召集衆將,聲淚俱下,“我田悅能坐上節度使的位子多虧了幾位伯父(指李寶臣,李正己)的提拔,今天他們的兒子想和我一樣能繼承父業,哪知道朝廷就是不肯,我這才舉兵幫着他倆討個公道,今日戰敗,諸位就殺了我向唐軍投降吧,免得魏州生靈塗炭!”衆將也跟着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表態,願意誓死追隨田悅,和朝廷對抗到底。人心穩住了,田悅在謀臣的幫助下,迅速整頓軍隊,使戰鬥力得以恢復,等到馬燧(和李晟不相上下的名將)率領唐軍來到魏州時,魏州已經變成了鐵板一塊,一時半會難以拿下。

從此事不難看出田氏兩代人對魏博的苦心經營。平日裏田氏厚待兵士,深得軍心,魏博軍中又都是魏博本地子弟,而且從叛多年(安史之亂以及追隨田氏對抗朝廷),非常害怕朝廷對他們實施報復。試想連平定安史之亂立有大功的來瑱、僕固懷恩都沒能撈得好下場,更別說這些讓朝廷牙根癢癢的叛軍了。田氏經過多年努力,已經在魏博建立了一個穩固的“軍政府”體系,這個體系掌控着魏博的一切實權,軍人已經滲透到了社會的每一個環節當中,田氏真的倒臺了,大家都沒飯吃。田悅上臺後又開設館宇,善待士人,得到了知識分子階層的擁護,在這種情況下,田氏的統治當然十分穩固。這一點實際有點像今天的埃及,軍政府已深入國家每個關節,不是穆兄會、民主派能夠清除乾淨的。

魏博這邊暫時渡過了危機,可是北邊的成德軍卻出了大事——成德軍的兵馬使王武俊幹掉了想繼承遺產的李惟嶽,投降唐軍了。這本是朝廷解決河北問題的最好契機,只要能夠調動力量,單單一個孤立的魏博,被唐軍消滅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可是唐德宗拿着一手好牌,卻愣是打出了個最壞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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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聶隱娘》張震演魏博節度使

王武俊降唐本來是想得到成德的土地和節度使頭銜,可是朝廷卻把成德一分爲三,分別給了王武俊、康日知(李寶臣部將,先於王降唐)和朱滔(攻打成德有功)。王武俊覺得朝廷欺人太甚,朱滔覺得朝廷實在小氣(他本來就想吞併成德的土地)。朝廷的一個糊塗決定,導致整個北部戰場形勢惡化。田悅又派出魏博最強大的武器——說客,遊說王武俊和朱滔,說辭和之前忽悠李寶臣的沒啥兩樣,無非脣亡齒寒之類的話。朱滔、王武俊本來就對朝廷不滿,在田悅的遊說下,決定起兵助田悅對抗朝廷,三家合兵再次和唐軍形成對峙的局面。

田悅表演的時間又到了,他推舉朱滔爲盟主,表示“一切都聽朱哥的”。朱滔不答應,田悅又提議,咱們幾個都稱王,效仿東周,以諸侯的形式侍奉唐朝,這下說到了野心膨脹的幾位節度使心坎裏,於是田悅成了“魏王”,王武俊成了“趙王”,朱滔成了“冀王”。

河北形勢轉壞,德宗無奈之下只好調動西北的邊防軍——涇源軍去河北平叛。這下可好,由於封賞太薄,涇源軍士叛亂,直接衝進了長安,德宗的主力在河北,只得在身邊少數護衛的保護下逃出長安。涇源軍士找到朱滔的大哥朱泚(一直在長安做官)做老大,直接稱帝,公然反唐了。噩耗傳來,河北的唐軍開始向西退卻,回到關中平定涇源兵變。

河北這邊,朱滔聽說哥哥當上皇帝了,約定配合哥哥南下河洛,攻打洛陽。這下田悅鬱悶了,之前說好的都是“王”,沒想到朱哥一下成了皇上弟弟了,李唐想致我於死地,你們朱家得了天下難道能放過我嗎?還不是一樣的要我死。這個忙實在不能幫。正想着,王武俊的使者也來了,原來王武俊的想法和田悅一樣。魏博也好,成德也罷,不過想做土皇帝,幫着朱滔打天下,根本得不到什麼甜頭,反倒沒了退路,這種傻事是這兩個人精死活不會幹的。

朱滔南下,發現田悅一點配合的意思都沒有,怒火中燒,大罵道,“當年你丫被唐軍打得半死,讓我來救你,我救了你丫,我連一個土塊都沒要你丫的,現在讓你幫我個忙,你躲着裝孫子,我跟你丫死磕!”幽州軍於是開始攻擊魏博。朝廷一看幾個土皇帝打起來了,有機可乘,便派人來宣慰,表示之前的事都過去了,以後咱們還是君君臣臣,各過各的。

魏博軍士此時已經徵殺數年,疲憊不堪,聽說朝廷來講和了,當然歡天喜地。田悅也正等着朝廷來講和呢,於是當晚做東請客,請朝廷的宣慰使臣吃大餐,爲了不嚇着朝廷來的大官,田悅還撤去當晚的警衛。可他哪裏知道這個舉動直接要了他的命!酒醉之時,突然衝進來幾個人,不由分說掄起大刀就把田悅給砍死了,爲首的正是聶隱孃的另一個舅舅,田季安的父親——田緒。

聶隱娘時代

殺死田悅的田緒是田承嗣的兒子,史載其“爲人兇險”,當年田承嗣臨死之所以沒有讓兒子們繼承節度使,就是覺得兒子們都有缺點難堪大任,才傳給了更加出色的田悅。田悅對待田承嗣的兒子們也相當不錯,田緒就被任命爲兵馬使,可以說極受田悅信任。可是這個田緒卻真不是個東西,在兵馬使的位子上經常犯錯,而且都是重大過失,搞得原本對待兄弟很不錯的田悅都十分生氣,還爲這個經常鞭打田緒(估計田緒犯的事確實不小)。爲此,田緒一直懷恨在心。田悅雖然狡詐多變,卻生性節儉,而田緒又是個貪財好揮霍的公子哥,於是田緒就常常抱怨田悅給他的零花錢太少,因此更加記恨田悅。

等到田悅歸降朝廷,朝廷派來宣慰使臣,田悅一高興撤去了警衛以款待朝廷高官,田緒覺得除去這個堂兄的時機成熟了,於是召集了族人們(主要是田承嗣一支),對大家說,“田僕射(田悅的官名)妄自起兵對抗朝廷,差點把我們老田家給玩死,而且他把手裏的錢都給了大兵和書生們,卻不給我們,今天咱們就把他幹掉(這個境界實在是無語了)!”就從這個事前動員來看,田緒確實照他的堂兄差的太遠!果然,族人中有人反對,沒想到田緒雖然能力不咋樣,可是心狠手辣,當場就砍死了反對者,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再反對他。於是,他們翻牆進入節度使官邸,亂刀砍死了酒醉的田緒。這還不算,田緒一不做二不休,把田悅一家老小全給殺了,還將田悅的心腹將領二十餘人全部殺死。自從田承嗣割據以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爲慘烈的一次內訌。

田緒殺人殺的痛快,可是很快他就從血泊中清醒過來,堂兄經營多年,兵士歸心,現在自己圖一時痛快大開殺戒,如果兵士不服,殺身之禍就在眼前。這位公子哥第一時間想到的居然是——逃跑(膽小無腦的典型),而且馬上付諸行動。

中晚唐藩鎮割據的縮影:聶隱娘“娘”家的紅黑史 第6張

大表哥現實中是不是這麼帥氣不好說,倒是記載他好殺,而且酒色無度。

他這一走,魏博羣龍無首,一時大亂。更糟糕的是,田緒的親哥哥田綸也被亂軍所殺,有資格繼承節度使的就只剩下逃跑的田緒了。還好,軍中有明白人,孟希祐等將領快馬追上了田緒,告訴田緒應該趕快回到魏州收拾殘局。田緒被人一勸開始回心轉意,隨孟希祐等人回到魏州,宣諭諸軍“我是先王的親兒子,能擁立我的都有賞”,魏博諸軍逐漸平靜下來。朝廷這會忙不過來,順水推舟承認了田緒的節度使地位,田緒的位子這纔算是坐穩了。

內部雖然安定了,可是幽州朱滔的軍隊還在攻擊魏博。聽說魏博內亂,朱滔派來使者企圖說服田緒跟着他去打洛陽。田緒雖然手黑,膽子卻小的要命,怕朱滔怕的要死,只能答應朱滔。沒想到前腳剛送走朱滔的說客,朝廷和王武俊的說客後腳就到了,兩方面都勸田緒不要幫助朱滔作亂。田緒一下沒了主意,好在幕僚也不看好朱滔,於是田緒再次歸附朝廷,並匯合唐軍,成德軍大敗幽州軍於貝州,把朱滔一口氣趕回了老家幽州。

內外總算都安定了下來,朝廷那邊也鎮壓了涇源兵變,收復了長安。德宗爲了消滅河北藩鎮,集中所有力量,把半個國家都變成了戰場,結果幾年下來,河朔三鎮還是歡蹦亂跳的,朝廷卻差點被端了,幾年的努力付諸東流,河北還是以前的河北,朝廷還是以前的朝廷。不過這個結果還要怪德宗做事太過急躁,又缺乏政治智慧,總想着來硬的,而河北諸藩雖然多有過節,但是對朝廷的分化利用還是比較警惕的,這也是魏博能夠幾次在破滅邊緣都起死回生的原因。

魏博在田緒時期和朝廷保持着不錯的關係,最起碼沒像前兩位一樣總和朝廷開練。朝廷也學乖了,明白這會還不是徹底平定河北的時機,對待田緒之流也改爲安撫爲主。貞元元年,德宗還把嘉誠公主(影片中有出現喲)許配給了田緒,田緒這個傢伙能力照老爹、堂兄差的很遠,偏偏運氣很好,父兄的拼殺給他換來了一個安定的局面,還成了駙馬爺。田緒之前殺死田悅就是因爲田悅太節儉,自打當了魏博節度使以後他就徹底放開了玩,酒色無度,三十三歲就早早的死了。他一死,他的十五歲的兒子田季安(張震飾演的那位)就隱瞞了他的死訊,靜觀局勢發展,最後被諸軍推舉繼承節度使銜。

後面的人物電影中都有描寫了。此時的魏博多方勢力開始暗中較量,田季安要娶昭義軍(今山西境內)行軍司馬元誼的女兒爲妻,他的堂叔田興(聶隱孃的親舅舅,這位纔是未來的大咖)屢次勸阻,田季安懷恨在心,一直找機會除掉田興,嚇得田興只能裝病以自保。元誼的女兒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到了魏博就開始扶植黨羽,勢力日趨做大。

田季安和他爹一樣,本事一般卻又是個酒色之徒,搞得魏博諸軍怨聲載道。正趕上這會朝廷出兵討伐成德節度使王承宗(王武俊的孫子),要魏博借道給唐軍,此時的朝廷實力已經有了不小的起色,田季安又沒有爺爺的勇武,一時犯了難——兩邊都得罪不起,這可咋辦?還好,來魏博出使的幽州使者給他出了個主意,“你假裝幫着朝廷進兵,然後暗地裏通知成德,在戰場上放水給你,再給成德一些錢糧以支持成德對抗朝廷,這樣兩頭討好,又不損失自身實力。”田季安一聽,真是好主意,於是照做,果然兩邊都覺得他是好人,總算度過了一場不小的危機。要說這魏博的戰鬥力一直不咋地,遊說和忽悠卻是完勝朝廷和各個藩鎮。

電影中的聶隱娘雖然保住了魏博一時的安定,但是在田季安死後,魏博還是陷入了動盪之中。田季安比他老爸還少活了一歲,他死後,老婆元氏要衆將立田季安的兒子田懷諫爲留後,可是這個田懷諫才幾歲,根本不能履行節度使的責任,於是大權就旁落到了元氏親信蔣士則(這位在電影裏也露了一面)的手中。這下可是犯了魏博諸軍的衆怒了,大家一致推舉田興爲主,殺死了蔣士則,把田懷諫攆回家,奉田興爲留後。

中晚唐藩鎮割據的縮影:聶隱娘“娘”家的紅黑史 第7張

魏博這個給朝廷搗了幾十年亂的刺頭,馬上就要在田興的帶領下來個180度的急轉彎,走上朝廷忠臣的道路了。

異類田弘正

田興,後來改名爲田弘正。算是田氏門中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類,他是田承嗣的堂侄。田家三代人不是心狠手辣就是狡猾多變,偏偏田弘正從小就好讀書,知禮義,爲人特別正派,武功方面也是相當不差,這些都讓他在魏博軍中一直深得軍心。

等到蔣士則掌權,諸軍震怒,兵士們就找到田弘正,想讓他出來做主。田弘正無奈之下只能出來安慰大兵哥們,哪知道兵士一見他紛紛下拜,請他到衙門理事(政變比較“文藝”的說法)。田弘正最開始嚇了一跳,但很快明白過來,這事是推不掉的,於是對兵士們約法三章:第一,以後歸順朝廷,都聽朝廷的。第二,朝廷不下詔書之前,誰提議我做節度使的,殺頭。第三,搶劫殺人的殺頭。諸軍紛紛表示願意跟隨田弘正,一切都聽他的。於是,田弘正殺死蔣士則,將田懷諫請回了家,並且把事件原委上報給了朝廷(看來多讀書還是有好處的)。

這會兒的皇帝是英明神武的唐憲宗,銳意削藩的憲宗,看到了田弘正歸正的決心,大加讚許,封田弘正爲魏博節度使,兼御史大夫、上柱國、沂國公。

田弘正上臺後,覺得之前魏博節度使的官署多有超越禮制的地方,於是乾脆搬到寒酸的採訪使官署辦公。在田弘正主政的時期,施行仁政,使魏博百姓能夠休養生息,魏博也處處都聽朝廷的話,連官員朝廷都可以任命了,魏博從朝廷的叛逆一下變成了最忠心無二的臣子。

此後數年,憲宗致力於削藩,田弘正成爲憲宗削藩最堅定的支持者,他先後幾次拒絕了其他節度使的威逼利誘,並帶領魏博軍積極參加朝廷對各路節度使的征戰。

元和十年(815年),朝廷討伐淮西吳元濟(大唐頭號恐怖分子),田弘正派兒子田布助戰,最終平定淮西。同年,田弘正領旨討伐成德王承宗,打得王承宗獻出兒子和兩州土地求和。元和十三年(818年),田弘正匯合其他幾路唐軍討伐淄青李師道,經過一年苦戰,終於平定作亂山東幾十年的淄青鎮。

在憲宗君臣的努力下,一個個曾經桀驁不遜的節度使被朝廷擊滅,唐王朝又迎來了一個短暫而輝煌的高潮,史稱“元和中興”。

中晚唐藩鎮割據的縮影:聶隱娘“娘”家的紅黑史 第8張

唐憲宗李純,自唐玄宗後最有作爲的唐朝皇帝,卻慘死宦官之手,可見唐朝宦官勢力的強悍。

元和十四年(819年),田弘正入朝,這個動作可是他的幾位前任萬萬不敢做的——田弘正多年爲朝廷徵殺,終於爲魏博洗脫了惡名,得到了皇帝的嘉獎。在憲宗面前,田弘正深刻分析了藩鎮割據帶來的惡果,並指出節度使世襲必須革除,並且將兄弟子侄都派到朝廷爲官,以表示此後再無割據之心。不但如此,田弘正還自願要求留在朝廷爲官,不再返回魏博。唐憲宗很受感動,對他說,“魏州百姓感念你的仁政,周圍藩鎮又懼怕你的威名,你簡直就是我的長城,怎麼能就這麼留在朝廷呢?”下令田弘正返回魏博繼續主持軍務。

元和十五年(820年),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死了,憲宗爲了徹底剪斷成德叛亂的根源,決定委派田弘正爲成德節度使,田弘正欣然受命。

由於魏博常年和成德廝殺,雙方積怨很深,田弘正就帶了兩千魏博兵士以備不測。到了成德之後,田弘正上表朝廷,希望能夠把這兩千人留在成德,並由朝廷發放糧餉(畢竟不是土皇帝了,財政還要朝廷說了算),可朝廷的度支使(財政部長)就是不同意,田弘正上表幾次都沒有結果。此時,成德軍中卻盛傳一個消息,田弘正爲了讓他在長安做官的兒子們過錦衣玉食的生活,將魏博、成德的珍寶一車車運往長安,而成德軍的糧餉卻遲遲不發放給兵士們(事後證明問題還是出在度支使身上,和田弘正沒有關係),這個消息在大兵中間流傳,對田弘正的不滿就這麼不斷的積蓄,直到最終爆發。

那麼田弘正真的拿了這些珍寶嗎?答案恐怕是肯定的,他在一改父兄惡政的同時也沾染了他們的陋習,就是揮霍無度,這點小瑕疵對比他對朝廷的耿耿忠心來說也許算不上什麼,但卻最終害死了這位拼殺一生的忠臣。

也就是在這一年,大好的復興局面結束了。唐王朝能夠再放光輝完全建立在憲宗的個人能力之上,憲宗還沒來得及從制度上革除藩鎮作亂的根源,就撒手西去(被宦官毒殺),建立在他個人光輝下的“元和中興”戛然而止。歷史好像也在憲宗死後徹底拋棄了唐王朝,藩鎮割據像幽靈一樣再次死而復生,並且比以往更爲肆意橫行。

唐長慶元年(821年),田弘正在無奈之下只好讓兩千魏博護軍返回魏博,失去了魏博護軍的威懾,成德鎮內的反田勢力開始發力。之前流言的始作俑者——都知兵馬使王庭湊帶領成德兵士作亂,田弘正以及家屬將吏三百餘人全部遇難。隨着田弘正的遇難,憲宗君臣苦心打造的“中興”也徹底瓦解,唐王朝再次回到原本的軌道。

田弘正的死激怒了朝廷,朝廷任命田弘正的兒子田布爲魏博節度使,領兵討伐成德。田布曾經代表魏博,南下討伐淮西,並立有大功,後來一直受朝廷賞識,歷任過幾鎮節度使。朝廷本來想田布親自討伐成德爲父報仇,而且他曾常年主持魏博軍務應該深得魏博軍心,一定可以一舉討平成德。可是當事人田布卻不這麼看,因爲他常年爲朝廷奔波,多年不在魏博,早已失去了魏博軍心,此時的魏博鎮內一股暗流正在涌動,隨時都可以像吞噬他父親一樣吞噬掉他。但是他和父親一樣都是大唐的忠臣,朝廷的命令不容違抗,田布臨行,與妻子兒女訣別,並指出魏博軍難制,此次一定有去無回。

中晚唐藩鎮割據的縮影:聶隱娘“娘”家的紅黑史 第9張

田弘正

一切果然被田布言中。到達魏博後,田布發現這裏早已不是他父親打造的忠心藩鎮,牙兵勢力已經膨脹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他這個新任節度使,根本不能指揮一兵一卒,反要接受他們的嘲笑。田布在父仇難報的悲慘境地下,引劍自刎,以朝廷忠臣的身份結束了田氏一族對魏博60年的統治。

魏博諸軍從安史時代就抗拒官軍,導致其對朝廷擁有很強的牴觸,也不斷培養着野心家。在田弘正時期還可以利用自身的強大壓制這種情緒,可是常年離開本鎮的田布卻沒有這個實力。此時的魏博早已忘記了田弘正的恩情,取而代之的是再次割據稱王的衝動野心,田布對這一切洞若觀火卻又無可奈何,李唐在處理藩鎮問題上昏招頻出,導致這兩位父子忠臣無辜慘死。可以說是李唐的無能親手打造了這些野心勃勃的藩鎮,並最終徹底摧毀了李唐王朝。

此後的魏博陷入了比田氏主政時期更爲混亂的局面,牙兵牙將可以肆意廢立節度使,節度使也是走馬燈似的更換,不斷的內耗讓這個曾經橫行河朔的大藩鎮日益衰落,最終在唐末被朱溫徹底消滅。

田氏主政魏博的60年間,經歷了與朝廷從戰到和,從疏遠到親密的過程。中晚唐的藩鎮割據開始於魏博,而唐王朝復興的希望也終止於魏博,魏博就是中晚唐藩鎮割據的縮影,中晚唐的歷史幾乎大部分是圍繞着這麼一小塊土地展開的。田氏實力實際不是很強,卻能夠在複雜的環境下得以生存,除了田氏幾代人的努力,恐怕還要感謝那個動盪不安的時代。不管他們狡詐也罷,忠貞也罷,時至今日都已化爲《刺客聶隱娘》的背景而已,但聶隱娘“娘”家的精彩故事還是可供後人爲之唏噓一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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